科考,是在秦州府衙里举行的。
不比乡试会试的严格,科考只是在每俩个考生之间隔起板子,搭成间临时而又简陋的房子,将他们隔开了而已。
至于名次,为了防止考生们认识,相互誉抄,自然是抽签排的号。
排队抽签时,葛青章似乎一直心神不宁,分明排在陈淮安的身后,但他并不抽,而是让后面的人先抽,口中默默有念的算着什么,直到渭河县的秀才们都抽完了,他才上去,抽了一支回来。
当不是巧合,他就坐在陈淮安的隔壁,而另一侧,就是过道了,所以,俩人要真说句什么话,或者有誉抄的事情,除了监察的考官,很难会有人发觉。
监考官发来试题,陈淮安接了过来,揭卷一看,果然是上辈子的考题。
他用的是葛青章上辈子会试时的文章,稍改了改立意,倒也融会贯通。
但是不一会儿,地上一阵窸窸窣窣,接着,板壁轻轻叩了三天。陈淮安低头一看,便见隔着缝子,葛青章慢慢儿递了张毛边纸过来。
陈淮安捡了起来,上面是一份写的比较潦草,但韵律整齐,立意清晰,规规整整的八股文,恰合今日的考题。显然,葛青章一拿到考卷,先拿毛边纸做了一份给他,这才开始做自己的。
一场考试,葛青章等于是要答两张考卷了。
“你是怎么抽签抽到我隔壁的,怕不是巧合吧,青章兄。”陈淮安头凑在板壁上,手在空中拎了拎,若能伸过去,恨不能捏拳头掐死这盘桓在锦棠心头,面貌娇嫩,骨气刚正的小表哥。
不过,葛青章锦绣才华,文章确实做的很好,陈淮安看不上嘉雨的花团锦簇,倒是颇欣赏葛青章的笃定务实。
一柱香燃尽,陕西省提学御史陆平随即另燃上一柱香,整个知府大院中,烈阳下一个个蜂巢般的小窄格儿里,全是埋头奋笔疾书的学子们,有四五十岁,甚至眼看花甲的老者。
当然,也有像陈淮安,陈嘉雨,葛青章这般英气飞扬的青葱少年。
葛青章疾笔而书,勾唇便是一笑:“运算规律而已,只要你想,我只要肯用心,总能叫你坐在我的隔壁。”
文彩足以傲风流,这是葛青章唯一能胜得过陈淮安的地方。
接着,葛青章又道:“你和锦棠已然成了怨偶,当初无一日不见你们吵架,如今连架都不吵了,就不能和离,两相安?”
等了许久,大约是听不到陈淮安的回应,葛青章笔不停,玉白而又清秀的面庞笑出几分抽搐来:“徜若你肯和离,从乡试到会试,我一路罩着你,祝你飞黄腾达,直上青云路。”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突然觉得表哥有哪么点儿不对,上辈子,他可没如今这种狗吃月亮的野心。是什么叫他变的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想着他会和锦棠和离的?
不过,重生就是如此,他和锦棠改变了,顺带着,很多人都改变了。
这可怜的穷表哥,也有他自己的野心了。
陈淮安心中一份答案,葛青章一份答案,他皆压下,重新审视考题,却是按照自己内心对于君臣,暴君,以及君子该如何治国救人的想法一一罗列,再以八股的形势誊抄上去,赶在第四柱香燃完,收考卷的锣声敲响之前,将它交给了差役。
出州府衙门的时候,因人多踩踏,有人撞到了陈淮安身上。
若是上辈子的陈淮安,既扶起来,也就出门去找王金丹,哥几个吃酒去了。
重活一回,他谦逊了不少,回头见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遂扶了起来,道:“老人家,但不知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这六十多了还来征战考场的老秀才笑着摆了摆手,道:“回家作甚?咱们渭河县的张宝璐张大人前儿才从礼部下调,做了陕甘学台,今儿在万花楼设宴,请知府大人吃酒,我还得赶着去,到万花楼下给他卖个好儿,咱们渭河县的秀才,今科有望参加乡试的里面不定就有我了呢?”
陈淮安笑了笑,拱手道:“那陈某就不打扰老爷子的官程了,快去吧。”
待瞧着那头发都快掉光的老秀才走远了,陈淮安才轻笑一声。
张宝璐,齐梅的堂妹齐蜜的丈夫,早先在京城做礼部主事,如今下调,成了一方学台。
恰此时,向来不随大流,等考生们彻底走完之后,才收拾纸笔,从府衙大院走了出来的葛青章恰碰上陈淮安,他将两张毛边纸拍到葛青章身上,下意识捏了捏拳头,道:“青章,咱们赌一把可好?”
“赌甚?”
“若我这回高中榜首,从今往后,你要敢再多看我家锦棠一眼……”双手剜上自己的眼珠子,作个剜的姿势,陈淮安深深扣了两扣,道:“我就扣下你的眼珠子来下酒。知道眼珠子有多好吃不,嚼啐了爆在嘴里,里面有西瓜沙瓤似的汁子,带着些血的咸腥,咸香适口,哪叫一个美味。”
衙门宽阔,晴空朗日,葛青章今日终于穿了件没补丁的青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衬着俊貌仿如美玉,负着两只手。
陈淮安如此渗人头皮的威胁,若是曾经在大理寺的时候,对着囚犯们,保管能吓尿了裤子的。
不过葛青章非是人犯,而是顶天立地,才华傲物的儒生。
他轻哂了哂,说了声幼稚,转身便走。
康维桢率着学生们参加了一场考科,回渭河县时,还特地替葛牙妹买了几件水粉绢花,兴冲冲回到书院,进门一看人去楼空,方知趁着自己不在时,老娘已经把葛牙妹给赶跑了。
三十多岁的人,已经过了有事情就跟老娘大吵大闹的年纪。
况且,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带着葛牙妹离开秦州,帮她换个环境,往凉州的,是以,也不多说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到了罗家酒肆的楼下。一把岁数的,康维桢怕葛牙妹不肯见他,又怕自己进了酒肆,要遭锦棠和念堂两个的耻笑,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从侧面一株树上就爬了上去,一脚踏着窗框,便开始喊:“牙姐儿。”
葛牙妹正躺在就要上伤心了,一听康维桢在窗外,吓了个半死,连忙打开窗子将他迎了进来。
要叫书院的学生们瞧见他们清正不阿,严肃古板的山正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在翻别家寡妇的窗子,只怕眼珠子都得惊掉。
就连葛牙妹,瞧着康维桢的白麻袍子沾满了灰与杂叶,也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不回书院了?”康维桢问道。
葛牙妹咬着唇点了点头,当然,既已经出来了,她就绝不肯再回去了。
“我是随时准备好的,你何日能准备好,咱们就走?”康维桢又道。
葛牙妹应付道:“再给我几日,让我予孩子们慢慢儿的说,叫她们都能接受了,再说吧。”
她将锦棠才做的,还热和着的两只红糖荷包蛋端了过来,笑着说:“走了一日的路程,你也必是累了,先吃了它。”
“我一个男人,不曾上山砍柴,又不曾下地插秧,不过陪着学生走几步路,有甚好累的?”
窄窄的小阁楼上,积年累积下来的东西太多,便小小一扇窗户,半扇子还叫一只大衣箱给堵着,方才康维桢进来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力气。
他转手将堵在窗边的大木箱子掂起,往里挪了挪。
既葛牙妹不肯走,他每日就得来一回,把木箱子挪开,进出就方便了。
葛牙妹连忙道:“你昨夜才出过狠劲儿的,这种事儿,放着我来。”
康维桢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盯着葛牙妹,忽而就柔声说了一句:“夜里的事儿,你不是比我更辛苦,又何必总拿出来说?”
一念忆及昨夜俩人还青春少艾似的纠缠了半夜,康维桢出了很多力气,流了很多汗,葛牙妹一边怕要累坏他的身体,一边又觉得,那滋味儿着实欢愉,半推半就,生怕要累坏了他,又不好出口推拒,是以生生累了他半夜。
却不期他竟能说出句,她比他更累来。
俩俩望了半晌,康维桢道:“跟孩子们好好说说,我等你的消息。”
待康维桢走了,背倚在窗子上,葛牙妹轻轻儿就捂上了脸。
倒不是非得说亡夫的不好。只是罗根旺和康维桢俩个男人给葛牙妹所展示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世界。
比如罗根旺,只要头一夜有过床事,次日他必定要叨念自己用多了力,腰疼背疼,非但要吃好茶,喝好汤来补元气,哪一整日甚活儿都不会干,全凭葛牙妹一人干活儿。
用他的话说,女人只是躺着受和即可,一滴无精十滴血,男人却是出血又出力,白日干活儿,就该女人多干。葛牙妹是这么着,才把自己生生儿练成个男人的。
谁知到了康维桢这儿,虽说书生气,在床上有用不完的力气,次日一早起来,也从未见他喊过苦,喊过累。
虽说比罗根旺瘦得多,也不过一个书生而已,可他那瘦瘦的肩膀,仿佛能顶天立地,反而是罗根旺,又胖又壮的,却永远让她顶着一个家,让她背负着他。
若没有两个多月在书院里的相处,康维桢这个人,说断也就断了。
毕竟念堂知道她和康维桢的过往,而罗根旺又不止一次的跟他说,她早晚要去找康维桢。要真叫孩子发现她和康维桢在一处,念堂肯定会不认她的。
两厢艰难无法抉择,葛牙妹左右两难,遂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知子莫若母。
康老夫人也知道儿子大了,又没了爹,以孝为重,当然就不会顶撞于她。
但是,他一直以来所掌的,是康家走口外的生意,这些日子来,他把商栈中几个得力的人全都派遣到了凉州,据说是在凉州看地盘,要准备开门栈,这不明摆着,儿子是要跟她分家,带着一半的家业走了。
到底三十岁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真正吵起来,还怕污了他的名声。但叫康老夫人接受葛牙妹这样一个儿媳妇,她是死都不能情愿。
康老夫人愁极,生怕儿子要走,也舍不下罗锦棠酿酒的生意,千般为难,愁的连晚饭都没吃。
谷嬷嬷是她的陪嫁娘子,也是康老夫人生意上的得力助手,毕竟皆是扬州姑娘,打幼儿就是商场上摸爬滚打的,最擅些下作手段。
她转念一想,罗锦棠所倚仗的,也不过是刚刚闯出牌子来的锦堂香酒而已,若是锦堂香酒败了,罗锦棠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恰正好儿,今夜陕甘学政张宝璐在秦州城的万花楼宴请客人吃饭,用的正是锦堂香酒,还正是从她们晋江酒楼来提货,既如此,于酒里做些手段,锦堂香酒不就败了?
等锦堂香酒败了,罗家还有什么好硬气的?
自家后院着火,葛牙妹也就没心思,再来勾她家少爷了吧?
转身出来,谷嬷嬷找到春娇姑娘,耳语了一番,已然便是可以让锦堂香的名声坏了,也还让葛牙妹夺不走康维桢的一计好计谋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锦堂香酒从此,要声名大噪了。
依然,求营养液。
请收藏本站:https://www.jusha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jushay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