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间的战斗并不罕见,手段各不相同,有的直接兵戎相见,皇帝杀大臣、大臣弑君;有的迂回曲折,皇帝频繁撤换官员,大臣则拉帮结伙以自保;也有意兴阑珊的时候,皇帝放弃朝政,躲在深宫里专心享受天子的奢侈生活,天下亏空不关他事,宫中收入少一两也会使得龙颜大怒。
总之战斗一旦开始,从来不会有好结果,皇帝胜了,大臣从此懈怠,大臣胜了,皇帝失去锐志,打个平手,朝廷将会一直动荡下去。
明知如此,韩孺子也不能步步退让,大臣不肯全心全意为皇帝效力就算了,可是将主动投向皇帝的人抓起来、藏起来,却做得太过分了。
韩孺子希望自己的威胁不用变成现实,现在对朝廷进次清洗,至少要耽误三年以上的时间,对他、对大楚来说,都是得不偿失。
南直劲走了,中书省官员和其他大臣都不吱声,次日下午,来送奏章的仍是其他中书舍人,双臂一直在颤抖,从门口到书桌这么一小段路,走得无比艰难,奏章终于放到桌上时,稍显零乱,远不如平时整齐。
但是这天晚上,中书令没有“如约”派人来晁鲸家中取走金子,好像已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勤政殿上,也没有大臣再提起此事,就连之前似乎并不了解内幕的宰相申明志,大概也得到了提醒,对自己写过的建议闭口不谈。
接下来的一天仍维持平静,只是气氛有些尴尬,大臣们说话时小心翼翼,彼此议论时也尽量降低声音。
午后不久,韩孺子正要前往倦侯府,宫里传出话来,慈宁太后想见皇帝一面。
除了通报东海国那边的消息,韩孺子的确好几天没有进宫请安了,于是立刻去见母亲。
慈宁太后说了几句闲话,盯着儿子,突然叹了口气,“我听说陛下与大臣发生了一些冲突。”
“算不上冲突。”韩孺子笑道,“只是彼此有一些想法没有表达清楚,让母亲悬心了。”
“嗯,那就好,陛下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不过――我还是要提醒陛下一句:桓帝以及慈顺太后,都曾与大臣有过不和,最终都是草草了结,谁也说不上是胜利者,放眼大楚历代皇帝,只有开国的太祖和陛下的祖父武帝曾经成功击败过大臣。太祖的手段是拉拢一派打击另一派,武帝则是利用数十年里所建立的威望,一纸令下,无人敢于反抗。陛下打算用什么手段?”
慈宁太后还是不放心,在别人眼里,这或许已经是地位稳固的皇帝,在她看来却仍是没长大的儿子,需要她的扶持与帮助。
韩孺子正色道:“朕没有武帝的威望,也没有太祖身边那么多的支持者,朕上前一步,为的是与大臣各让一步。母亲,朕明白治国之难,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轻易不会与大臣闹翻。”
慈宁太后笑了笑,“是我多心了,陛下珍重,陛下聪明睿智不输于武帝,假以时日,必能重振大楚,成就另一个盛世。”
“只要能够不愧对列祖列宗,朕就很满意了。”
“嗯,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皇后,你总在外面居住,也不像话。”
“是,母亲。”
韩孺子退出,心中暗叹一声,母亲终归还是与大臣保持了联系,希望她能适可而止,不要走到干预朝政那一步。
他还有点纳闷,母亲为何让自己去见皇后。
谜底很快揭开。
崔小君有段时间没跟皇帝单独见面了,非常高兴,几句话之后,她转到了正题,“听说云梦泽的强盗又向京城派来了刺客?”
“嗯,是有这种传闻。”
“那陛下……是不是应该回宫居住?这里毕竟更安全些。”
慈宁太后为大臣说话,皇后请皇帝回宫,两个并不和睦的女人,在维护皇帝利益这件事上,保持着一致。
韩孺子笑了笑,“皇宫说是安全,却几次被刺客突破,皇后亲身经历,还觉得这里更安全吗?”
崔小君不语,越是危险的时候,她越希望皇帝能在身边。
“皇宫尾大不掉,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出错,倦侯府虽小,却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放心吧,云梦泽敢派刺客,我就敢接招,我有准备。”
“妇人之见,陛下莫怪。”
韩孺子心里对皇后总有那么一点愧疚,比对母亲的还要多些,上前揽住她的腰,轻声道:“今天我留下,大楚不缺我这一天。”
这天下午,韩孺子不想内忧外患,不想大臣的异心,所有时间全用来与皇后厮守,当晚留宿,次日一早,给两位太后请安之后,前往勤政殿。
宰相等人的态度显得自然多了,韩孺子也露出仁君的一面,对大臣的建议极少反驳。
午后他去倦侯府,赵若素已经等在了大门口。
赵若素还没有腰牌,因此不能随意进府,皇帝在轿中向蔡兴海点头,表示可以,赵若素这才获得允许,去隔壁的府中领取相应之物,等他进府的时候,皇帝正与众人商议军情,他被太监请进大厅,站在一边旁听。
狄开、燕朋师、赖冰文三将今天不在场,众人可以尽情议论他们的短长。
燕朋师得到的支持最多,他年轻,出身世家,早年也曾在皇宫担任勋贵侍从,结交广泛,而且敢于孤军深入,极得众人的青睐,就连参与商议的几名读书人,也都看好这年轻的将军。
崔腾回来得晚,急于赶上进度,全力推崇燕朋师,“燕小狮,我认得他,他从前跟我哥哥是好朋友,一块吃喝……那什么,可他的确是个人才,我听说先帝就很赏识他,把他送回东海国是为了历练。这小子当年就很能说,一群人聚会,就听他侃侃而谈,别人几乎插不进嘴……”
“就跟你现在一样?”东海王笑道,燕朋师来自东海国,他却无话可说,因为他一直没有就国,对名义上属于自己的臣子所知甚少,而且他懂得避嫌的必要,尽量不开口,只有嘲笑崔腾时是例外。
崔腾晒黑的脸还没有恢复,面露鄙夷,“你懂什么?燕朋师有大将之才,人家说的话能跟我一样吗?”顿了一下,他补充道:“跟你也不一样。”
燕朋师得到的赞扬居多,只有一位翰林院学士小心地提出:“兵者,险事也,燕朋师视之为手到擒来,只怕……”
好几个人同时反驳。
“只怕什么?孤船入海、大破群盗的不是他吗?”
“据说车骑将军邓粹每到排兵布阵的时候都交给别人,自己呼呼大睡,不也大败匈奴?”
“燕朋师那不叫轻敌,叫自信。”
没人再说燕朋师的不是。
对南越郡的老将狄开,众人的意见也很一致,第一年老,未必还能承受得起海上颠簸,第二勇猛有余,谋略不足,难任大将。
对赖冰文的争议比较多,虽然事隔十几年,皇帝身边的这些年轻人当初都没有亲眼得见,但是勋贵侍从中间从来不缺传言,赖冰文刚一回京,多年前的那些传言又都沉渣泛起。
原来这位赖大人年轻时品行有点问题,勾结有夫之妇,本来这种事情也不算罕见,但是公开闹起来就不多见了,赖冰文无奈之下,才弃文从武,远赴它乡,与从前的朋友几乎断绝了联系。
至于被勾引者是谁,这就是一个看人缘的问题了,谁家人缘差,谁家的妻子就要遭殃,至于年纪、相貌合不合适,都不重要。
对赖冰文的治军才能,大家也莫衷一是,有人认为他能守卫孤镇数月,虽然不如晋城那么危险,但也足见能力,其他人则以为这是运气,海盗不愿硬攻,很快又赶上大将军崔宏包围临淄,所谓的孤镇,其实也没有那么“孤”。
韩孺子只是听,极少开口,他是皇帝,一旦对某人表现出明显的倾向,争论也就结束了,他现在需要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因此要小心地保持中立。
崔腾比较急躁,站起来说:“选将之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让他们三个各带一支军队出海,谁的战功大,谁就是大将。”
事情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韩孺子未置可否,发现众人提不出更新的观点,宣布散会,没人知道皇帝看中了哪一位将军,但是都觉得燕朋师的希望最大。
东海王磨磨蹭蹭,故意等到最后,见厅里人不多,上前小声道:“云梦泽派来刺客,只是加强防御还不够,不知陛下有何安排,谭家愿献微薄之力。”
“谭家人回京了?”
“没有没有,全都老老实实待在东海国呢,可谭家在江湖上交友广泛,写封信、开个口,总能得到一些帮助。”
“好啊,但是没有圣旨。”
“陛下一句话就够了。”东海王笑呵呵地退下,心里清楚,自己只能私下调查,得不到朝廷的协助,皇帝仍然不信任谭家,不可能给予全权。
太监们开始收拾大厅,赵若素又让开几步。
皇帝向厅外走去,结束商议之后,他通常去后书房阅览奏章,再有余暇,就看看书。
太监向赵若素招手,赵若素急忙跟上。
到了书房,韩孺子坐稳,没问赵若素这些天的去向,也没问他是怎么回来的,直接道:“对那三位将军,你怎么看?”
赵若素趋步向前,拱手道:“燕朋师身为东海国相燕康之子,要什么有什么,他又是步兵都尉,怎么会指挥孤船出海?此事只怕有诈,要么军功有假,要么立功者另有其人。”
韩孺子点点头,“你能查出真相吗?”
赵若素想了想,“如果我能再看一遍东海国近半年以来的秦章,或许能查出点东西来。”
这正是韩孺子所需要的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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