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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据站在啤酒机场外面目睹了这一切的人说,刀疤成三个人其实一两分钟之前就到了。先是刀疤成独自去啤酒机室门外晃了一圈,应该是确定了人就在里头之后,三人又在商贸城中间的水泥坪子上商量了一番,然后,刀疤成和马货一人一边分别堵住了啤酒机室两旁的通道,这才让拳皇一个人单独进了门。
拳皇进门的时侯,由于元伯两人刚好是背对大门而坐,并没有发现。是拳皇直接走到了两人面前,而且他也没有主动找元伯,只是对着何向阳说了这么一句:
何向阳,出来下,我有事和你讲。
据说当时拳皇的表情并不凶狠,相反语气还比较平和客气,就像是再也寻常不过的闲谈。
可何向阳却表现的异常紧张,顿时就脸色煞白,双眼只是望着元伯,不但没有搭话,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拳皇一眼。
据说元伯当时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先是低头盯着拳皇手上的那个长包裹看了很久都没说话。
出来混了这么多年,他应该已经猜到拳皇是有备而来了,他肯定也有些怕。但是为了那份所谓的义气,他终归还是战胜了自己心底的恐惧,愚蠢而又勇敢的伸出了援手,他对着拳皇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讲,拳皇,今天才初二,有帐过两天再算也不迟,莫搞得大家都过年不好。
拳皇脸色还是照样平和安宁,看不出丝毫的怒气,他只是把视线由何向阳身上转向了元伯,嘴角边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淡淡说:
元伯,这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想找他讲两句话,出来讲方便些。
娄姐告诉我,那一刻,看着正在说话的拳皇,她心中无缘无故就突然感到了一种要出大事的恐慌。
而整个场子里面,除了电脑中飘出的赌机音乐之外,居然再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大家都异常安静的盯着或坐或站的这三个人。
何向阳还是动也不动,死死看着身边的元伯。
元伯一会儿看看拳皇,一会儿看看何向阳,一会儿又看看身边围观的人群。他的脸色越来越红,中间有好几次,他的嘴巴都张了开来,似乎想要说话,却都还是咽了回去。
最后,当他再次瞟了拳皇手上的长包裹一眼之后,终于身形一动,几乎是脸贴着脸的站到了拳皇跟前,近乎失控般的大声说道:
拳皇,你想玩是吧?不关我的事?你打我屋里的娘怎么搞?我告诉你,你有话就在这里讲,要搞就把你大哥喊过来。你要什么意思,我就给你什么意思,今天老子陪你们玩好。
对着拳皇说完之后,元伯还马上转头看向了依然坐在原地的何向阳,说了一句:
阳伢儿,坐着,莫怕。哪个敢搞你?除非我死哒!
五分钟之后,元伯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据说,当元伯还在对何向阳说话的时候,门就再一次被人打开,刀疤成走了进来。
娄姐事后是这么给我说的:
我一看到成毛,就晓得不对,这个伢儿,我天天看到的,那天偏偏就硬是觉得味道不对头,不是平时的他。他进来的时候和拳皇不同,拳皇手上拿个包,脸上还有点笑意。成毛不同,他进来的时候,除哒夹着根烟,手上什么都没有,不过脸上的样子吓死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讲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刀疤成一只脚才刚踏进门口,就用他独特之极的沙哑嗓音高声说道:
元伯,你要找我啊?我来哒。
不知道元伯是被刀疤成的气势压住了,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他居然都没有搭话,只是静静瞪着迎面走来的刀疤成。
走到三人跟前之后,刀疤成也对何向阳说了同样的话:
何向阳,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讲。
何向阳依旧是副装聋作哑的样子,彷佛没有听到刀疤成说话,坐在椅子上毫无反应。
你是不是不敢出来,我只是找你讲两句话,你怕什么?你也是两个人,我也是两个人,我又不是鬼!胆子这么小啊?刀疤成再次开口了。
也许是为自己片刻前的反应感到羞愧,也许是被刀疤成盛气凌人的态度完全激怒,沉默的元伯突然爆发了,他一边伸手扯着何向阳,一边开口说:
阳伢儿,起来,出去!我陪你一路。不碍事!怕什么?
于是,四个人一起走出了啤酒机场。
接下来发生在当事人之间的对话,也就再没有人能够听见。
围观的人们只看到四个人先是在离啤酒机室大门外两三米的地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刀疤成就一只手搂着何向阳的肩膀,朝商贸城的后门方向走去,马货和拳皇则紧紧尾随在后,只有元伯独自一人,形单影只的留在了原地。
很多人都看见,当时被三人紧紧夹在中心的何向阳,始终都在边走边频频回头看元伯。
而元伯一只手拿着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又停了下来,望着前面四人若有所思。
正当人们以为事情就将到此结束的时候,原本还算是平静的事态,却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产生了巨大的转变。
很多人都看见了走在人群最后面的马货所作出的一个动作。
马货的手上和拳皇一样,都拿着一个用报纸包好的长条形包裹,而当时马货正在边走边拆这个包裹。
旁观的人们能看到的只有这样了,他们离得实在是太远,根本就无法看清马货拆开的是一样什么东西,很多人当时都以为是刀。
所以,人们始终都无法明白,为什么当时,元伯的身体在明显僵硬了一下之后,就飞快对着四人冲了过去。
在势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元伯实在是没有必要做出这样不知轻重的愚蠢选择。
我明白元伯!
虽然我不在现场,但是我明白。
因为,元伯是我知根知底的好兄弟。
一开始,元伯应该也和那些旁观者一样,以为马货与拳皇手上用报纸包裹的是刀。
他知道何向阳今天要吃亏,但是他打不过,对方有三个人,他却只有自己。而且他当时也一定认为短时间之内出不了什么大事,他完全可以先打电话叫人。
元伯向来都不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他没有险儿的亡命,不如胡玮的凶狠,比不上武昇的霸气,跟不到贾义的勇猛。
换了后面四位中的随便哪一位,他们可能都不会等到那一刻才动手,而是见面就直接干上了,不论输赢。
可元伯不敢,他原本只敢用更加保险的方法来救人。
不过,元伯虽然没有那四个人的特质,却并不比他们差,因为他有着比其它所有人都要更加炽热的真诚。
对朋友的真诚,对兄弟的真诚,对友谊的真诚。
当特定情况下,这种绝对的真诚彻底爆发出来的时候,就会改变一切。
那一天,元伯前所未有的爆发了!
让元伯爆发的原因很简单。
当时,他离开刀疤成几人最多也只有四五米远的距离,所以,他看到了一些其他人无法看清的细节。
比如,马货手上黑黢黢的那样东西,绝对不是一把刀。
而是枪!
一把锯短了枪管的猎枪。
从十四岁开始跟我,元伯在道上已经混了很多年。
他当然明白,枪这个东西,离死亡太近,太危险,也太不祥。如果只是要教训某个人,但凡脑袋没病,都是绝对不会动枪的。
刀疤成三兄弟少年成名,初具羽翼,肯定不是蠢货。
那么,马货手上的枪也就只能证明,今天何向阳已经不仅仅只是吃点亏那么简单了,刀疤成三人此来,毫无疑问就是要废了何向阳。
元伯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叫人了,等他叫的人赶过来,世上也许已经再也没有了何向阳。
于是,从来就不以勇猛取胜的元伯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就凭着他对于兄弟的一腔热血,对于何向阳的无比真诚。
他毫不犹豫地拿着手机冲了上去。
当他一手机砸到了拳皇脑袋上的时候,商贸城内所有围观的人都听见元伯嘴里发出了一声极大的呼喊,喊声凄厉,悲凉:
阳伢儿,走!!!!
何向阳不愧是职业传销骨干出身,多年昧着良心的骗子生涯造就了他极好的心理素质。
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人要么是吓到不知所措,要不就铁着兄弟一起拼命。
而他却马上听从了元伯的话,几乎在元伯的喊叫还没有落音的那一秒钟,他就已经闪电般转过身,一把推开依然没有反应过来的马货,以极快的速度转身而逃。
就在何向阳逃走的同时,人们看见,元伯将猝不及防的拳皇砸倒之后,又高举着那支唯一能够依靠的手机冲向了站在人群最前面,已经是满脸铁青的刀疤成。
然后,一幕极度恐怖恶心,令人穷尽一生也休想有片刻忘怀的人间惨剧,就在人们的视线内,骤然发生。
元伯在冲向刀疤成的那一刻,刀疤成五官变得完全扭曲,用一种极为诡异的表情望着元伯,将始终插在外衣口袋里面的两只手抽了出来,而右手上赫然拿着一支手枪。
元伯的身体瞬间停滞了下来,他似乎想要躲。
可一切都已经太迟!
刀疤成飞快伸出左手,一把扯住了元伯胸前的衣裳,右手手枪闪电般抵在了元伯的脸上,嘴里短短说了一句什么话。
啪
随后人们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枪响。
随着枪声,每个人都看见元伯后脑上的一缕头发猛然往外飘动了一下,飘动过后,万物皆静。
包括近在咫尺的拳皇和马货在内,所有的人都那么呆呆的站在原地,忘了恐惧,忘了哭泣,忘了怜悯,忘了一切
剩下的只是一种无边无际,深入灵魂的震撼。
刀疤成松开了抓着元伯胸膛的左手,一马当先跑向了商贸城的后门:
走!
在仓皇而去的背影之后,在声嘶力竭的大吼声中,元伯身体笔直后倒。
倒在了冰凉而又坚硬的水泥地面。
直到这时,人们才恍如梦醒。
哭泣、尖叫、奔走、呼喊,纷沓而来
事发当天开始,我、小二爷、地儿、贾义、周波等主要兄弟和老鼠、大屌、红杰等人都受到了警方的严密控制,那一年的初三初四,我是一个人在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孤单度过。
一直等到五天之后,初步审查完毕,证明确实与我们无关,元伯的葬礼才得以正常举行。
葬礼办得相当隆重。
我要地儿从市里火葬场请来了最好的化妆师为元伯化妆,也请来了九镇方圆百里之内最好的道士办法场。同时又让小二爷拿出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钱,作为元伯遗产交给了他的父母。
九镇江湖上,大大小小所有的流子基本全部到齐,老鼠亲自送上了五百元钱和一个花圈,就连很久没有联系的三哥也专门托付明哥送来了一千元钱。
按照九镇的风俗,故去的人一定要在家里停留两个晚上,脸上会盖着一张淡黄色的草纸,我们那边称之为宝贝纸;而尸体旁边则需要留下一两个最为亲近的人彻夜守着,谓之守灵。
我为元伯守了两个晚上的灵。
我尽力做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
但是我却没有哭,甚至连一滴眼泪都不曾为元伯流下。
当所有人都在痛苦,都在悲伤的时候,那两天的我却只是浑浑噩噩,恍如活在一个飘渺的梦幻里面一般,软绵绵的不着边际。
其他的都不太记得了,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每天晚上守灵到了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会沉沉睡去,已经连续几天不休不眠的我却毫无睡意。
那个时候,我经常会轻手轻脚的走到躺在房子正中央的元伯身旁,揭去盖在他脸上的宝贝纸,仔细的盯着他看,很久很久。
第二天晚上,某一次,我又俯趴在元伯的棺材边看着元伯的时候,被陪着我一起为元伯守灵的地儿发现了,他问我为什么老是盯着元伯看。
我说,我怎么感觉元伯前几天喝醉酒了闹事,被我打的那两个耳光还没有消肿,巴掌印还那样清清楚楚的留在他的脸颊上。
听了我的话,当时地儿双眼立马变得通红,喉咙里发出了一种非常压抑的咕噜声,哽咽了半天,才一把拉着我,要我坐下,对我说,市里的化妆师连枪孔都盖住了,又怎么可能还会有巴掌印,别想多了,人走了就让他安心走好。
我觉得地儿说的也对。
可是等他睡着之后,我却还是觉得不安心,又悄悄去看了几次,依然能够看见留在元伯脸上的两个掌印,那样清晰鲜明,挥之不去。
元伯走了,我们剩下的人却还活着,生活还在继续,故事也就不曾完结。
在刀疤成枪杀元伯的当天,黑白两条道上对于他们三个人大范围的追捕也就已经同时开始。
无论是警方还是我们,都放弃休假,放弃春节,放弃了所有其他的事情,几乎动用了手上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只求能够找到刀疤成拳皇和马货。
可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那天在商贸城开枪杀人之后,刀疤成与自己的两个兄弟一刻都没有停留,直接就踏上了亡命天涯的漫漫长途。
他们跑出商贸城,马上就在十字路口租了一位相熟司机的车赶往市里。
但是才开出九镇半个小时左右,在位于溪镇的一处通往四个方向的圆盘形十字路口,他们却又提前下了车,消失于茫茫人海,再也不知道去向。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可以藏身之地。
至此开始,想要找到刀疤成的机会就已是如同大海捞针,微乎其微。
大概是一个月之后的某天,警方早就已经放弃了大规模的追捕,我们想要为元伯报仇的希望也开始日渐渺茫的时候,我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做梦都不曾想到的电话。
那一天,我独自坐在家里,正思考着即将要去办理的一件大事,清算另外一桩埋在心底已经很久的血账,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
号码显示是四川的,可我在四川却并没有什么朋友,略一思考后,我拿起电话接通,耳边也就响起了一个别无分号的独特嗓音。
打来电话的人居然是踪影全无,苦寻不着的刀疤成本人!
是钦哥吧?
是,你是,刀疤成?!!!当时,我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他,他居然还敢给我电话。
,是我。钦哥,你好。
刀疤成,你狠,你够狠。我迟早要找到你的,你等着。
沉默了一下之后,我意识到刀疤成可能有些话要对我说,但是那种狂涌而至的愤怒却让我控制不了自己,那一刻,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将手从电话里面伸过去,抓住他,然后杀了他。
谁知道,听了我的话之后,电话那头的刀疤成先是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却说了一段让我百感交集,无从回答的话来。
钦哥,你也不用找我哒,没得必要还这么麻烦了。我晓得元伯已经死了,是我杀了他,我而今也没得几天好活的了,你不找我,我也迟早是个死。呵呵,我一辈子也就是这么回事哒,杀人抵命,跑不脱的。
钦哥,有些话一直想和你讲,没得合适机会,没想到走到而今这一步,人反而还轻松些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钦哥,九镇那些大哥里面,我看得起的只有一个,就是你。而今我们之间搞成这个样子,再说什么都是假的了。我今天打电话来也没得别的意思,只想求你一件事。放过我屋里的人和那些跟着我玩的小伢儿,他们屁都不懂,给他们留碗饭吃。我刀疤成多谢你!
呵呵,那好,没得问题,你回来。
钦哥,我这种人不怕死,只怕等死。你晓得不,刀疤成差不多已经死哒,我而今就是一个死人,埋到土里只是迟早的问题,你没得必要,真的没得必要再为我搞这些。多赚点钱,钦哥,我就是没有学你,没有学义色做生意,而今我什么都没得了,死不死也就这个卵样。钦哥,你找我的时间还不如多赚钱靠得住些。真的,钦哥,你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别糟蹋自己的时运了。
刀疤成的语气里面有着从来没有的消极与落寞,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到那样的震惊,那样的心酸。
他杀了元伯,为兄弟出了气,但是他赢了吗?
刀疤成低沉沙哑的嗓音突然让我明白了过来,当枪声在刀疤成手里响起的时候,葬送的人,不仅仅只是元伯,还有他自己。
最后,在电话里面,我答应了刀疤成的请求,我不会再与他的家人和小弟为难。
虽然在这个承诺背后,还有着很多其它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素,但是至少那一刻,听到刀疤成说出多谢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一丝平静,发自心底的平静。
在那之后,我们再次失去了刀疤成的任何消息,就像是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时间慢慢过去,当年那件轰动全市的血案也开始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褪色。
直到二零零五年底,九镇的人们又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云南省瑞丽市破获了一个极大的武装运毒要案,在这次行动中,抓获了一位缅籍韩姓大毒枭,并且当场击毙了负隅顽抗的三名男子。
而其中的一名中国籍男子,就是刀疤成。
其实,我明白,刀疤成他绝对不是为了求生而顽抗,他是为了求死。
因为,在三年前的那个电话里面,他就已经算到了这么一天,并且无比痛苦的忍受着人生中所有煎熬,等待着这彻底解脱的一天来临。
至于商贸城血案中的其他三位主角,也先后得到了自己应得的归属。
在外潜逃一年多,历尽了苦难的马货,在家人的规劝之下,于二零零三年在广西北海向当地警方投案自首,被判无期。
二零零六年的严打行动之中,警方得到线报,跨省追捕,在广东惠州抓获了依然打流的拳皇,被判无期。
元伯死后第二天,何向阳就投案自首,被判三年,零五年提前出狱之后,胡玮贾义也随即找上了家门。
出来混,终究要还。
一个死者刀疤成的尸骨始终没有运送回来,葬在了遥远他乡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而另一个死者元伯则埋在了经过九镇的一条公路旁边。
二零零六年的某天傍晚,我独自一人开车回九镇,途中路过元伯的坟墓时,莫名兴起停了下来。
三四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忠厚本分的元伯现在早已化成几根白骨,一缕幽魂。而三年前那座犹自散发着黄土气息的新坟,而今亦已成为一座色泽深褐的旧冢。墓地上能看得出来有人打扫上香的痕迹,但野草却还是挡不住地从坟头疯长出来。
那天,我在元伯的墓地旁边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全黑。
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声与灯光之外,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平和。天底下,除了漫天的繁星,就只有一人,一坟。
甚至连站在坟头不远处树桠上的一只麻雀都恍如雕像,一动不动,与我对望,目光如此熟悉,也那样遥远。
元伯死后,从不曾为他哭过一次的我,在那一天却哭倒在了他的坟头,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恍如梦醒
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人生如旅途,无数个驿站匆匆过往,千百位游客分分合合。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小鸟也曾经飞过。
谁能陪伴一生?惟有记忆!
我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也做过很多坏事。
但是,在我心底,让我觉得真正有所亏欠的人并不多。
仔细想了再想,也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元伯就是其中一个。
活着的时候,他是我绝对信任的几位小弟之一,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无欲无求。就连魂归天外之后,他居然还用自己的命,为我送来了一份大礼。
让我解开了一笔陈年血仇。
刀疤成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这个留着满头青茬,嗓门独特,举止豪放的年轻人,就像是一阵飓风,刮过九镇的江湖,留下了满地疮痍,一转头,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仿若从未出现。
但是天空虽然没有翅膀的痕迹,小鸟却也毕竟飞过。
无论是远走天涯的刀疤成,还是魂归九泉的元伯,他们都在这个世间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痕迹。
比如,他们的家人,他们的事业,他们的小弟,以及,他们的情爱与仇恨。
在刀疤成跑路之后打给我的那个电话里面,他曾请求我放过他的家人和小弟,我答应了。
我也并没有想过要食言。
但人生中,却总会有些事情无法顺心如意。
元伯死后,刀疤成、拳皇、马货的家人居然没有一个前来参加葬礼。
虽然凶手并不是他们,但终归也是一方乡亲,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们都不该这样,这实在是太刻薄,太残忍。
我们感到非常愤怒。
而当中最为愤怒的一个人,就是与元伯关系最好的贾义。
元伯下葬后的当天晚上,贾义找上了拳皇的家门。
我并没有阻止。
不仅仅只是为了泄愤,更因为,流子也是人,浪迹天涯的时候,心里都还是会有个家,只要找到了他们家,迟早也就一定会找到他们的人。
所以,我放任了贾义的行为。
没想到,拳皇的父亲居然也和拳皇一样,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在与贾义相遇之后,率先出言不善,顿时就被贾义当街按住,毫不留情的一顿痛打。
于是,这个小小的插曲,却令事情再次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去刻意针对过刀疤成的小弟。
一来,我答应过刀疤成;二来,元伯的死本就与他们无关;三来,我也知道,无论刀疤成跑到哪里,都不可能会让他的小弟们知道。
所以,找他们也是白费力气,于事无补。
可是,我不找他们,他们却主动找到了我。
当时九镇,在短短时间之内,聂尘、元伯,先后就发生了两条命案,场面上的那些当权者自然背负了相当大的压力,对于我们这些大哥的控制也就相应更加严格了一些。
也许正是这样的形势使然,更也许是刀疤成那一枪所带来的浓烈血腥味道的刺激,突然之间,从刀疤成的众多小弟当中,凭空又冒起了一个人来。
这个人的外号叫做麦子。
麦子跟了刀疤成一两年的时间,期间,拳皇马货先后出头,他却始终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流子。
但是小流子里面,从来都不缺乏有胆量有手段的人,就像他曾经的大哥刀疤成一样,麦子也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胆的角色。
不仅有胆,而且聪明!
当初,刀疤成走得太匆忙,并没有对那帮跟着他吃饭的小弟们做出任何交代。
树倒猢狲散,这也本是江湖上常有的事情。
可是,平日里,刀疤成三兄弟对手下极为仁义,虽然如今人都不在了,那帮小弟们也都难免有了各自的心思,甚至还为了争夺那个小小的麻将馆而打过几架。
但他们心里却依旧念着三位大哥曾经的情分。
贾义打了拳皇父亲的事情刚一出来,就在那帮人的心里激起了很大的义愤。
郁郁不得志的麦子终于等到了苦侯已久的良机,他挺身而出,吹响了哨子扯起了旗。
以替拳皇的父亲出气,不能丢了大哥的脸,一定要办了我和贾义的借口和名义,居然在短短时间之内,就把原本一盘散沙的那伙人凝集了起来。
并且还主动挑衅,打伤了小黑。
于是,和元伯亲如兄弟,早就恨不能手刃刀疤成,却又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的贾义,也立马展开了猛烈的反扑。
一夜之间,贾义带人砸遍了所有原本属于刀疤成,而今却由麦子负责的场子之后,又用赶尽杀绝的姿态开始登门入户的挨个办人。
几天之内,一系列的绑架械斗先后发生。
虽说规模都不算大,但是砍在身上的刀,打在身上的棍,却是一样的疼。
根基不稳,羽翼未丰的麦子受不起这种疼。
他先是试图讲和,但杀红了眼的贾义却毫无收手之意。
然后,他又想求三哥出面,可三哥出于诸般考虑,也拒绝了麦子的提议。
最后,一个人却主动找到了走投无路的麦子。
麦子答应了那个人提出的所有条件。
因为,麦子非常清楚,在小小的九镇,除了义色之外,这是唯一一个能够帮他度过难关的人。
老鼠找到我的时候,是晚上十点。
就在迪厅后面的办公室里面,我和他进行了这么一段谈话。
东哥,你好,呵呵,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稀客啊。好久不见了,有事?
没得事没得事,就是找你讲下白话。哈哈,而今还好唦。
托福托福,还过得去。坐坐坐。
哎,元伯可惜哒,这是个好伢儿啊,他屋里你都安排好了唦,有没得什么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啊。
呵呵,一个独儿就这么走哒,我们这些旁人怎么安排都安排不好的,没得法,尽能力咯。有事要麻烦东哥的话,我不得客气的。
那是那是,小钦,我们之间这么多年老朋友了,千万莫客气,千万莫客气。
东哥,你今天来到底是有什么事,你开口。
嘿嘿,小钦,这么回事,我也就不和你装哒,你看你手底下的贾义最近和我的一个朋友有点矛盾,我想调合一下。
你说哪个?
麦子,太平乡的那个麦子,晓得不。
以前跟刀疤成的那个?
就是他,就是他。
东哥,我们老朋友,我也不收着,把话说穿。第一,我从来没有听说他和你有什么关系,要管那也是刀疤成来和我谈;第二,这个事是为元伯报仇,血海深仇,你觉得你插手好啊?!
呵呵,小钦,刀疤成人都不晓得走到哪个黄土岗哒,剩下这几个小麻皮,他们晓得什么?屁事都不懂,你和他们搞有什么意思。
小麻皮?小麻皮也打了我底下的一个兄弟呢,东哥!
小黑唦,我听说了,麦子这边我让他拿一万块钱给小黑当营养费,算哒好不好?当给我一个面子。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烦老鼠了,所以我并没有答话,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对视了几秒之后,老鼠不仅没有对我不回答的态度感到不爽,反而突然笑了起来,半躬着腰,将屁股底下的板凳拿起,移了两步,再将凳子放下,非常亲热地紧靠着我坐下,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说道:
小钦,我晓得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是,话说回来,就算你真找到麦子了,最多也就是打个小麻皮一顿。而今这个时候,这种局势,我不信你敢把他怎么样?吃力不讨好,还是一样报不了仇。不过,我老鼠是个实在人,交朋友,就是要相互尊重。今天如果你钦哥尊重我,把我老鼠一个面子的话;我老鼠也不是不晓得礼数,我保证还你一个真正冤有头,债有主的报仇机会!
当时,我并没有听懂老鼠说话的意思。
只不过他的眼神和表情让我感到很不妥当,也很不舒服。那是得意的眼神,是不由得我不上钩的眼神,却也是一种带着巨大诱惑的眼神。
什么意思?迅速思考了一下之后,我淡淡问道。
老鼠眼中隐隐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芒一闪而过,脸上却还是那副喜怒不形的微笑模样,张开嘴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罗佬!
我再也掩藏不住内心的震惊,霍然站了起来。
第四部猛龙过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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